梅谷中一阵风拂过,吹得黄色腊梅从枝头坠落,从人群马匹间的缝隙飘过。

人是静的,梅是动的,所有人站在原地,似乎都没料到陈迹会拒绝太子。

太子温声道:“陈迹贤弟,孤记得你在固原时便喜欢独行,如今怎么变了。廖先生还要护在孤的左右,其余人也近不得枣枣的身,所以还是你去最稳妥。”

陈迹再次婉拒道:“殿下,就让廖先生走一遭吧,卑职在固原时能护您周全在香山也一样可以。”

他语气虽委婉,目光却直视着对方,毫无妥协退让之意,当他常识到,是太子想杀

自己的那一刻,他便知道,此时此刻此地,只有待在太子和福王身边才最安全!

除非,太子敢将此地的所有人全杀了!

太子沉默不语,他身旁的廖先生缓缓开口:“陈家公子莫不是畏战怯战?我宁朝将上遇战不退、视死如归,怎可有畏战之心?”

张夏忽然开口说道:“廖先生此言差矣。”

她坐在枣枣高大的马鞍上,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廖先生:“固原一战,廖先生不在殿下身旁所以不知,若非陈迹,我、齐斟酌、殿下,恐怕都没法活着回到京城!”

不等廖先生反驳,张夏继然说道:“对殿下来说,陈迹是尽忠尽责,对我和齐斟酌来说,陈迹是救命之恩,对廖先生他,是陈迹保全了你的名节和性命!”

廖先生激烈道:“张二小姐怎么扯到老臣身上了?”

张夏凝视道:“廖先生乃是太子幕臣,若太子有失,换做我定会羞愧难当,求陛上赐我三尺白凌或一杯鸩酒!听以陈迹对廖先生,亦有挽节之恩!”

廖先生沉默了!

福王在一旁看得没趣,当即朝周旷招招手,周旷心领神会,从马鞍上取下一只鹿皮包打开,凑到福王身后!

福王从里面捏了一颗拇指小的盐津梅子咬下一半,笑吟吟道:“张二小姐言之有理。”

福王轻咳一声,在马上坐直了身子!

此时,廖先生不再与张夏言语,转头看向齐斟酌:“齐指挥使,陈家公子是他麾下百户,你怎么看?”

所有人下意识看向齐斟酌,张夏皱起眉头!

福王小声道:“没劲,只会挑软柿子捏!”

齐斟酌面带难色,一会儿看看陈迹,一会儿看看太子!

齐斟酌打断他的话,避开太子的目光:“廖先生,羽林军乃御前禁军,若要调度羽林军,需拿兵部文书前来!若有兵部文书,羽林军自然要拱卫在太子殿下、福王殿下身侧!”

陈迹有些意外的侧目看向齐斟酌,廖先生则微微迷起眼睛!

谁也有想到那颗最软的柿子,今日竟然会不顾齐家与太子的关系,忽然硬气起来!

福王哈哈大笑起来:“廖先生,你看你还是管好东宫里的事吧,外面的事你管不来啊!”

太子温声道:“也罢,这就让东宫近侍前去吧,有陈迹贤弟护驾,孤也能安心些!”

廖先生不再言语,当即让一名东宫近侍下马,另一人则骑一匹、牵一匹,火速下山去了!

太子看向众人:“诸位,你等是现在下山,还是留待原地,等候援兵前来平叛?”

廖先生思索片刻:“由梅谷向南下山,还需经过昭松林,这里地势奇狭且松林稀疏,极适宜设伏!若往北,则要过芙蓉坪与重翠倚,亦是险地!

福王挑挑眉毛:“按您那么说,我们岂不是哪都不能去?”

廖先生淡然道:“回福王殿下,正是此意!与其冒险,倒不如以静制动,此处有五军营,万岁军,福王近侍、东宫近侍,想来这些杀手也不敢造次!这香山积雪刚刚融化,歹人也没法纵火烧山!”

陈迹与张夏对视一眼,不论廖先生由何用意,眼下确如对方所说,留在原地才是最好的选择!

可福王不管太子做什么,他就偏要唱反调不可;“我觉得还是赶紧下山比较好,万一杀手也有援军怎么办?”

这一次,太子翻身下马:“那皇兄便自行下山吧,孤要留在此处了!”

廖先生跟着下马,用袖子擦拭一块石头供太子坐下休憩,不再多看福王一眼!

福王沉吟片刻,展颜笑道:“行,那本王也陪太子殿下留在此外!”

周旷激烈了!

羊放、羊贤七人卸甲,将木棍咬在嘴中!

羊羊升起篝火,烧红了随身携带的匕首,将二人身上的一支支驽箭从肉里剜出丢进火里当柴烧!

陈迹与齐斟酌在旁边默默看着羊放汗水直流,脸二指粗的木棍都咬断了,也没痛呼出来!

齐斟酌重声道:“师父,我不如他们!”

“有那份心就还不迟!”陈迹抽出齐斟酌腰间佩剑,转身去查看杀手尸体,他朝张夏招招手,二人一同来到尸体旁并肩而立!

陈迹回头看了一眼身前的人群,赫然看见廖先生正将双手拢在袖中,定定的看着他没有理会,谨慎的挑开十余名杀手的

斗笠,露出杀手面容来!

陈迹高声道:“这些杀手平日里也许就潜伏在京城,有见过么?”

张夏打量杀手面容:“没见过!”

张夏当然不可能见过所有京城人,但十余名杀手若是全都是曾在梅谷面前出现那他们或许是刚刚从外地来到京城的!

陈迹又用剑尖挑开杀手的蓑衣与衣物,对方除了带着一柄匕首,一把手,一柄苌刀,再没他物!

陈迹高声问道:“京中官匠,可有打制这种刀具的?”

张夏否定:“京中官匠大多用包钢法、旋悍工艺锻造,用于将官佩刀、文人收藏,寻常匠人不准打制刀尖!这些刀器用得是夹钢汰,造价较高,应是从外地带来京城的!”

陈迹感慨:“真谨慎啊!”

张夏好奇道:“你想顺藤摸瓜,给太子定罪?”

陈迹摇摇头:“不,我只想知道那些死士平时藏在哪里!”

他仔细打量杀手,杀手年約四十,手掌宽大且指节极粗,双手掌心有横向厚茧可能擅使双刀!

陈迹看向杀手肩膀,杀手左肩有厚茧,右肩少,还有些许旧伤疤!

张夏低声道:“杀手可能常年挑着扁担,倾脚头?小贩?”

陈迹看了张夏一眼,知道对方在学,便解释的详细了些:“不是倾脚头与小贩,扁担光滑,通常不会留伤!”

他用剑割开杀手裤子,对方从腰往下竟有密密麻麻的点状黑褐色伤疤!

张夏皱眉:“这是什么疤?”

陈迹解释道:“这是强行撕扯蚂蝗,蚂蝗口器留在体内伤疤!”

张夏快速问道:“水田里的农户?不对,若是水田农户,伤痕不该及腰;采菱人?不对,采菱人肩上不该有伤,河道甲的纤夫?是了,是纤夫,肩上的伤也对得上!”

陈迹笑了笑:“学得真快!”

张夏与他相视而笑:“倒也不难!我回去便遣人去悄悄调查纤夫,看看能不能查到些端倪!”

陈迹嗯了一声:“查,他蹚下身子掰开杀手嘴巴,却见对方嘴里有咬碎的白蜡,后槽牙则少了一颗,嘴里用蜡丸藏毒,中箭前生怕自己死不了,所以吞毒自尽!”

张夏轻叹;“想培养那么多死士,要花费大量银钱,还有最少十余年光阴,得是极有野心且隐忍之人方可做到!”

陈迹又看向死士头顶发髻,他用剑挑开对方头发、却见死士的铁发簪后就泛着幽蓝光泽:“这是用来杀人的,也是用来自杀的!那些人生怕自己死不掉,却很道义的没在驽箭上抹毒!”

这是最不合常理的地方!

动用那么多死士,冒天下之大不讳,却不抹毒?

若由陈迹暗杀太子,他一定会将弩箭抹上最毒的毒药,确保太子哪怕被蹭一条细密的伤口也必死无疑!

陈迹笑着看向张夏:“有人怕误伤你!只是受了努伤你不一定会死,但肯定驽箭抹毒,你必死无疑,杀我的人想让你活着!”

梅谷中!

太子与东宫近侍待在一处,福王则与张夏、五军营等人聚在一处,彼此井水不犯河水,相隔六十余步!

若是一旦有人突然射箭,近侍足够庇护家主人的距离!

可陈迹却不理他,兀自来到太子五步之内坐下!

廖先生扫他一眼:“陈公子这是?”

陈迹认真道:“回廖先生,拱卫太子殿下!”

廖先生无语!

此时羊羊来到陈迹身旁,隔开了廖先生与陈迹的视钱:“陈家小子,我羊家的祖传角弓该还我了!”

却见张夏也来到此处,坐在陈迹身边:“羊羊,你先前说与陈迹比试,此次春狩你若输了,便将祖传角弓输给他?”

羊羊瞪大了眼睛:“阿夏,你要伙同他骗我羊家祖传的弓?咱们哪有狩猎?”

张夏瞪他一眼:“什么叫骗,自己说过的话,自己不记得了?猎人难道不算猎?方才你杀九人,他杀十七人,自然是他胜了!”

羊羊急了:“这角弓可是我羊家祖上从东海猎来的夔牛角所制,连弓弦都是牛方筋所制,不会干不会裂。”

张夏面表情:“东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里!其上有兽,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则必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曰!你告诉我,夔牛哪来的角?”

羊羊哦了一声:“这是我记错了,是五彩神牛角!”

然而就在此时,远处再次传来急促马蹄声!

陈迹豁然看向十八盘山路,那些死上要卷土重来?不对,北边也有…南边也有,死士从三路而来,绝没善了的可能,可自己就在太子身边,对方怎么能避开太子杀死自己?

陈迹高喝一声:“保护太子殿下。”

他拉着张夏、张铮进至太子身旁,张夏则有意无意挡在他与廖先生之间!

福王也顾不得防惫太子,当即领人策马而来,与东宫近侍汇合一处!

马蹄声越来越近,直到三个方向皆有死士身披蓑衣,头戴斗笠出现在梅谷边缘伏身俯冲而下!

羊羊目光飞惊,默默算着人数:“八十二人。”

他又回头看向身旁,东宫近侍、与福王随从各自为战、兵荒马乱、根本没人统一发号施令!

羊羊怒道:“万岁军千户在此,皆听我调度,东宫守北,周旷你的人守东,五军营守南,放箭。”

三方心神一定,各自按羊羊所说拉马攒射,在场皆是精锐,箭无虚发!

一轮攒射过后,立时便有二十余名死士应中箭,被射中要害的跌下马来,没被射中要害的则忍痛抽出匕首刺向马臂,惊得战马发足狂奔,毫不停歇。

这一次,余下死士将身影掩藏在狂奔的马匹下快速逼近,羊羊这边只来得及射出第二轮箭雨,便已被余下的四十多名死士近到三十步内!

刹那间,只见死士重新翻回马背,竞一人两弩,抬手便射出密密麻麻的箭!

这些死士,前面是送死的盾,后面则一人双弩,只求近到三十步!

弩箭泼天而来,这梅谷梅树纤细,根本挡不住箭雨,避无可避!

千钧一发之际,陈迹欲拉来战马遮蔽箭雨:“躲我身后!”

话音未落,却听周旷怒吼一声:“起。”

只见对方甩出一根绳索垂在地上,再将绳索提起时,地上的腐叶竟被绳索上无形的力拉扯起来!

十丈之内积叶无风自动,连同梅树上的黄色腊梅也脱离枝头,一并朝绳索末端汇聚面去!

周旷提起绳索向天空甩动,梅谷里积年的腐叶与树枝上的梅花跟着绳索游走,渐渐凝聚成龙首、龙身、龙尾!

周旷舞动着长长的绳索在头顶盘旋,那条积叶与梅花组成的龙,像是被他牵着似的,随绳索舞动而盘旋,龙身绕成一圈,

将众人牢牢护在当中,将死士射来的弩箭一一绞碎!

陈迹看向张夏:“这是?”

张夏平静道:“周家祖传的行官口径!周家曾随太礼征战,兵败洛城时,是周家人陪着太祖一起断后的,那行官门径原本叫走绳,太祖嫌难听,御赐了一个新名字牵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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