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思绪敏捷,当即站起身来,叹道:

“我父亲常念魏时旧族,曾经远赴东海,护佑崔家,以自身位格助那位崔老真人成就,所憾不过六姓流离…不曾想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这青年神色郑重了,答道:

“既有旧时渊源,岂能看着道友在宋廷之中孤苦无援?今后尽管往湖上来。”

诚铅满心忧虑,深深一礼,低声道:

“不敢惊扰王驾,只是先人嘱托,莫敢违背,位处江南间,但见明阳辉光,不敢视若无睹。”

若是诚铅有得选,绝不会陷入江南的博弈,可从他廉氏的出身到师尊献珧的成就,皆有明阳之兆,宋廷的态度明显,他岂敢不从!

这绛袍青年却将他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拉着他坐下来,金光炯炯的目光很是渗人,透着几分威势,道:

“魏王即修明阳,是成人王、帝君之道,道友既为六姓,恐怕没有什么见一见明阳辉光、浅交辄止的道理,道友可想好了。”

诚铅的目光一下凝重起来,神色渐沉,明白眼前之人绝非善与之辈,不愿自己态度隐约,而是一定要一个明确立场!

他只是稍稍一顿,便道:

“诚铅至今仍属宋臣,过岭峰未还,不敢多有动作。”

李绛迁似乎料到了他的话语,眼中有了笑意,答道:

“我却不是逼迫道友,只是说清这一点…这天下的大势,人人都是棋子,各有位置,或黑或白,好计算纵横,若是这子不分明,总归有人要来试试它什么成色。”

他幽幽地道:

“等到那时再来分明,惹得不好看不说,兴许还有祸事。”

诚铅凛然,默默点头,这位殿下终于落座,一改方才的神色,面色如同春风解冻,流露出笑意来:

“如今知道诚铅是自家人,我除了公事,倒也有私事问一问道友。”

诚铅抬眉,见他道:

“不知道友修得哪道神通?”

诚铅如今算是向李家表明了亲近的意愿,自然不会忌讳神通之事,正色道:

“廉某神通名为『金书序』,乃是一道兼通他道,修得巫祝的道统,能变化资粮,常有依情景而变化的神效。”

“『金书序』…”

修士的神通往往不为他人所知,尤其是此间种种神妙,通常是修行中极为忌讳的事情,诚铅能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极有诚意,李绛迁暗自思量起来:

‘倒也不像『候神殊』…应当也是『全丹』的一种,如此一来,他应该没有阙宛的那等本事,倒也好办。’

于是一展袖子,亮出一道漆黑的鞭来,如活物般盘成一团,缓缓绞动,这殿下正色道:

“魏王杀敌,曾得这一鞭,交在我手上,道友且看一看。”

“『煞炁』?”

诚铅还在踌躇这一步走的对不对,不曾想他翻手就取出一道灵器,着实吓了一跳连忙退出一步,颇有震色。

他家道统的除癃老真人本就是散修,『都卫』灵物又出了名的少以至于一贫如洗,这一生的积蓄大多在这一座山上,留下一件灵器,一件灵胚,献珧真人修『戊土』,灵胚自然是留不住的,师尊的灵器也在修神通时当做报酬许给了白子羽,而献珧真人自己的灵胚,修『全丹』的诚铅同样保不住…

如此兜兜转转下来,诚铅手里除去自己的灵胚,只余下献珧真人毕生心血成就的【降伏剑】与晚年从青忽真人手中换来的【百甍玄石伞】——两件还都是『戊土』!

『全丹』作为变化之道,虽然不至于与『戊土』相冲,可面对强盛的『戊土』难免有些力不从心,『候神殊』都不敢以日月为权柄,更何况诚铅尚没有强夺物用的神通…他自己私下的体会,只觉得这一样样灵器重极了,耗费法力如流水,不够乖顺。

而赫连无疆好歹也是铁弗王,这道【道煞寒铁鞭】李家看不上,却不比【百甍玄石伞】差,与『全丹』也更契合几分,对诚铅来说更是贵重无比。

‘当今『全丹』少见,曾经有金羽在前、今后恐怕还有李氏在后,我这等散修不能求全,这属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诚铅略有心动,另一面确有亲近李氏的心思,合手道:

“殿下的意思是…”

李绛迁道:

“诚铅也算我自家人,我督建一大阵,少了些灵材资粮,这厢外出,也准备寻一寻。”

阵盘的灵物以【叁阳岁光】为主,为辅的是金德、晞炁,交给了九邱——李氏手里本还有晞炁的【代夜瓶】,可惜熔散此物要用的时间实在太久,否则将这一道略有鸡肋的灵器砸了,正好顶上这用途。

而大阵阵点的七样灵资,李绛迁正准备交给这位方才继承了一批灵物灵资的诚铅真人身上,他着重问了『少阳』诸物,诚铅道:

“『少阳』少些,我师尊本得过一份,后来被一位前辈换走了,不过道友所提的名录中,有一位兑金【光異白金】,我手中正有两份,还有【晞元宝枫】,我师尊的故友手里有。”

这三样明显抵不上【道煞寒铁鞭】,诚铅正色道:

“其余四样,我想些法子…”

李绛迁声音略低:

“越快越好!短则二三年,长则五六年,必有用处。”

诚铅的神色微微一变,略略点头,道:

“我明白了…”

却不曾想李绛迁毫无迟疑,立刻将【道煞寒铁鞭】放入他手中,诚铅哪里敢受?立刻推辞,李绛迁则郑重其事地道:

“我父禀持明阳天命,多受人妒,诸释无不欲除之而后快,却屡战屡败,不能扰王威,遂来图我子弟、臣属,使我诸兄弟恐惧不安,投入宋篱…你既知如今时局,一旦出海,恐受人算计。”

诚铅神色有了微妙的变化,一时未答,眼前的这位魏王长子声音带了些警告,道:

“你替我家收集灵资,一须保密,保的也是你的性命,二来,万事以谨慎为上,能走宋国尽量走宋国,

有些风险的来往,千万不要有侥幸之心!”

他一边从手里取出符来,道:

“你有了什么事,随时向我家求救,倘若真的撞到谁手里,多一件灵器,你也多一分保命的机会。”

这倒是李绛迁的真心话,他以为自家最早的紫府臣属会是尹家人,也想过崔决吟提前功成,甚至想过郭南杌。

‘可如今看来,这位诚铅真人指不准还更早些。’

可诚铅不同于郭南杌,背后没有曲巳,这既是好事,让他不得不全身心地倚仗李氏,可信程度大大提高,却也是坏事…一招不慎,他也有可能成为一道突破口。

一位活生生的紫府真人、甚至还是『全丹』的真人,价值远高于什么灵器、灵物,自家要培养出一个可谓是千辛万苦,李绛迁没有什么恻隐之心,单单是价值上的判断就让他知道这位真人绝不允许有失!

‘虽然现在他还管着过岭峰,长辈刚刚为了大宋战死,阴司就算再残忍无情,哪怕出于利益考量,这个时间点也不好让他出事,否则我都不至于让他来跑动。’

可事有万一,要是这位献珧真人曾经结过什么私人仇怨,诚铅在这个时间节点出了事,自家真是多说一句的资格都没有。

诚铅有些恍惚的看着李绛迁眼中的郑重之色,缓缓点头,信手接过,答道:

“多谢殿下。”

李绛迁微微点头,并不多说,风风火火地出了山,立刻奔赴称昀门,只留下诚铅静静地立在山中,目送他远去。

这位颇有些天资的年轻真人沉沉踱步,久久不

语,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踱到了后殿之中,棺椁的震动声越发激烈,让他的神色有些一缕缕波动。

师尊献珧的话语仿佛还在耳边回荡,重重叠叠,诚铅复杂莫名,跪倒在地,深深拜下。

‘唯独一条路走到头…只盼着这一位,有几分功成的可能。

……

风雨交织天雷滚滚,如瀑布一般的雨水散布在海面上,隐隐听见震动声,闪烁的雷光一直深入到海底,越过种种琉璃、珊瑚巨室,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海水下才见得一宫。

灰发男子正立在海中,两眼射出雾蒙蒙的红光,脚底下万千波涛滚动,仿佛是他的臣属,琉璃般的玉阶下跪了一将军,低眉垂眼,按在地上的手微微颤抖。

“被吃了?”

灰发男子缓缓转过头来,眼中的红色隐约有光电变化,透露出一股令人窒息的威势,口中发出隐隐约约的笑声:

“在儋平礁被吃了…我着你看着他,原来是留给东方嗣云享用。”

“来……你告诉我,这事情我怎么给白麟交代!”

这话让跪在地上的卢旭升起无限恐惧来,自己这位父亲、这位备海龙王已经动了怒,只要稍有不慎,自己必然命葬龙口!

他垂下头来,低声道:

“禀大人,属下随君上去…去见八公子…不能留心,却早早留了白麟曾经提过的应河白在那处巡海…可他…”

那道仿佛利剑般的目光落下来,卢旭颤声道:

“他被殷洲的平偃带走了,说是去望月湖见李家人…大人们曾经提过,李氏的事情,随意调遣。”

东方烈云的目光如鬼魂般在他首级上缭绕,邪异至极,依旧凉薄,没有半点变化,声音恐怖:

“东方嗣云是怎么知道的。”

“君上!”

卢旭心中一片寒意,叩头不止,声音急切地道:

“应河白不在,任由他的人出入,应当是…寻我之时半路被人撞见了,大人!嗣海龙王已经四道神通,『邪绝求』、『奉东君』成就,能感应出他…”

可他的话语戛然而止,那双大手赫然已经掐上了他的脖颈,顷刻之间便将他高高举起,强烈的死亡危机弥漫,卢旭口中发出呜咽声,那龙王阴森可怖:

“藏在牝中,他怎么求!玄女居世脐,儋平是牝岛之一,他东方嗣海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只能两眼一抹黑——是谁!是谁!”

这龙王的声音到最后已经化为惊天的咆哮,他那只大手迅速缩紧,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声,这位威名赫赫的绪水妖王却丝毫不敢挣扎,只发出呜呜的求饶声。

“咕嘟…”

龙王的咽喉隐隐吞咽,终于抬起另一只手,抓住这位妖王的臂膀,骤然用力。

“撕啦!”

浓烈的陵水之辉荡漾开来,藏蓝色的妖血如同一只只蜿蜒的小蛇,顺着龙王的手臂灵动而下,他硬生生撕下了绪水妖王的臂膀,血淋淋地放入口中,只是轻轻一嚼,便顺着咽喉滚落到肚子里了,东方烈云的

眸色中闪过一丝贪婪,终究松开手,将他随意地丢在地上。

“君上!多谢君上!”

卢旭来不及疗伤满面皆是庆幸之色,苍白的面孔,磕了几个响头,颤声道:

“君上…是他自个外出了…君上…那瑞兽往外头跑

那龙王坐在浓浓的黑暗里,目光赤红,冷冷地盯着他,依旧不答,卢旭运用了平生的所有机智,呆呆地苦想起来,在这一片窒息的宁静里,他终于找到了借口,磕了磕头,颤抖地组织了语言,终于道:

“大人…那…李家那岛…湘淳夫人和一位散修也去过…夫人…夫人便是牝水…兴许是…是她感应到了那处牝岛…”

这话让上头的龙王目光幽深起来,咽喉里发出沙哑的笑声:

“你是说…钟离淳?”

卢旭不敢提这三个字,只跪在地上磕头,东方烈云却已经站起身来,沉重的脚步声在大殿中回荡:

他转了头,语气平淡:

“兴许是东方嗣云总想着那一丝问道之机,盯着湘淳许久了,正见她来海中确认,顺藤摸瓜…被他撞见了这瑞兽。”

捋到这里,东方烈云的面孔中多了几分阴冷:

“他贪吃好色,仗着晞阳龙君的宠爱,横行霸道惯了,当年湘淳的事情让我抢了先,封在备海,他从此嫉恨莫名,顺口吃了也不足为奇。”

卢旭眼看着保住自己一条小命,面上终于有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低眉顺眼,低声道:

“只是…魏王那里,还需给他个交代。”

提到这事,东方烈云眼中再一次汹涌起怒火来,淡淡地道:

“算他识相,他要是把刘长迭也吃了,我今日就算闹到龙君座前去,也要给他个难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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