皑皑白云间,两道身影向北而去。

就如来时那般,东极帝君显身时不仅搅动了天地变色,还有童子执扇,而后土娘娘仅着朴素长衫,安安静静的蹲在殿外摩挲着一条野狗。

离开时,这位娘娘仍旧是两袖清风,只踩祥云一朵,更别提什么帝君宝辇了。

她俯瞰着下方安静的尘世,在没了仙佛干扰以后,虽满地狼藉,但黎民穿行间,也显出了几分欣欣向荣的味道。

当然,在全程听完了玄微子的计划后,后土娘娘便早已心知肚明,在两教都不敢有半分松懈的情况下,眼下的这一幕很快便会消失,而且会变作比大劫刚刚开始时还要惨烈的模样。

念及此处,她用余光扫了眼身旁的青年,神情稍显复杂。

黎民安平始于对方,天下大乱却也同样因他而起。

“你会担心自己做不上仙帝吗?”

后土娘娘在连续看错几次以后,已经没了再试探沈仪的心思,毕竟事情已成定局,无论对方最初是什么想法,

单凭一人之力,也很难再改变什么。

她只是单纯有些好奇,这样一个行事矛盾的年轻人,现在到底在想些什么。

“不会。”沈仪随口回应,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

“你倒是有些自信。”后土娘娘感慨一笑,不过想想也是,敢于拿仙誓做赌注的修士,胸怀谋划天下之志,又怎会质疑自身。

"……"

沈仪挑了挑眉,没有接话。

对方显然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他之所以不会担心,是压根从来没想过,也没看得起过那个给人当狗的所谓天地共主大位。

当初在柏云县朝不保夕的时候,沈仪都没考虑过为虎作伥,替那群妖魔欺凌县城百姓。

好不容易修到二品圆满,反倒要去争夺一根套索,拼了命的拴在自己脖子上,帮助两教鱼肉天下黎民,这不是脑子有问题是什么。

但这些想法是没有办法向旁人说的。

就算现在所有人都觉得这位后土娘娘是站在神朝一边,乃至于连一众仙家遇到这般棘手的情况,都没想过能向其求助,反而担心她会落井下石。

沈仪其实也信了八九分。

可有一个问题是无法忽略的,那就是人皇押上了如此巨大的代价,所求的必然是世间再无仙佛。

而后土娘娘是实打实的神仙,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人间需要驱逐的东西。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个原因就是,沈仪已经替人皇把事情都做完了,现在只需安心等待结果就行,不再需要旁人的助力,自然没必要再去赌一位帝君的心思,避免生出其他意外。

“那你又怎么看待他们?”

后土娘娘示意沈仪朝下方看去,在这云端之上,簌簌风声间,整个东洲内的生灵显得那般微渺,甚至连蝼蚁都不如,需极尽目力方才能看清。

相较于上个问题,沈仪这次沉默了良久。

他静静俯瞰云下,眸光扫过一座又一座大府,最后抬起头来,言简意赅道:“弱小,愚昧。”

弱小在于面对漫天神佛,连一丝反抗之力也无。

愚昧在于分明能蕴结出令仙佛都畏惧的皇气,两教弟子却能用简单粗鄙的手段拨弄人心,将这抹浩瀚之力化作己用。

听着这略显冷酷的话音,后土娘娘下意识蹙了蹙眉

尖。

她没有料到,这青年居然敢在自己面前毫无顾忌的口出狂言,要知道,对方现在可还受着自己的庇护。

“你……”后土娘娘侧眸看了过去。

沈仪却是缓缓闭上了双眸,他乃是自微末中走出,更能体会到因自身弱小而感到的无助,亦能尝到因愚昧而被人耍弄在股掌间的怒意。

正因他认清了这巨大的差距。

所以才明白要抓住每一个机会的重要性。

毕竟错失了这次,很可能就没有下一次了。

后土娘娘本想训斥一句,让其放下身姿,莫要对众生如此高傲,但很快,她便是在沈仪的身上察觉到了一抹决绝。

不对劲,这年轻人到底在做什么?!

就在她恍神的一瞬,在帝君的感知中,整个东洲的气息突然变得紊乱了起来,接连迸发出刺眼的光华。

两教大战……

玄微子的计划被菩提教截断了!

身为帝君,后土娘娘瞬间便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但相较于感知中这剧烈的冲突,她本能反应居然是再次看向

了旁边的青年。

一双温润的眼眸中,瞳孔微微放大了些许。

她好似终于反应过来,眼前之人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但没等后土娘娘细问,神魂中传来的呼救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娘娘救我!”

石母嗓音沙哑,气息微弱,显然是到了濒死的地步。

而且她虽是妖族根脚,但同样是二品仙家,跻身天道,就算是被打入沉睡,也不至于如此惊慌,必然是出了别的问题。

换做先前,就在沈仪道出对众生评价的那刻,遇到这种事情,后土娘娘必然是头也不回的转身就走,去看看石母那边发生了什么。

但现在经此变化,她脑海中的诸多疑惑,渐渐梳理出了一条合理的脉络。

天下百姓的安平,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无心之举!

眼前这位玉虚寰宇真人,是真的有可能在做那连帝君都不敢去想的螳臂当车举动,欲要狂挽汹涌大劫的势头。

自家向来不参与大劫,就算隶属三仙教,也是诸多派系中对菩提教威胁最小的一脉。

石母手持阴阳净气瓶,想要对付她,需要布置极为浩荡的阵仗,白白浪费人力,显然是不利于那群和尚争夺香火。

但他们还是这样做了。

其目的已经足够明显,就是想引开自己。

刹那间,贵为天地父母之一的后土皇地祇,竟是陷入了两难之境。

一边是多年常伴身边的儿徒,偌大的帝君府内,唯有这枚紫石能无视孤寂的陪着自己,一边则是她刚刚反应过来,或许在独立抗衡大劫,庇护人间的晚辈。

她呼吸急促,下意识盯着沈仪的双眼。

却见那双清澈眸子内一如既往的安定。

“帝君若是有要事在身,径直前往即可,不必顾虑。”

沈仪缓缓止步,神情坦诚,没有半点以退为进,借此要求娘娘留下的意思。

"……"

后土娘娘心中一叹,自己不过是些许神情变化,居然就让这青年猜了个七七八八。

她轻咬贝齿,终于道:“他们一定是盯上了你,莫要有侥幸心理,你在此地隐匿气息,不要随便走动,我去去便

回。”

她还有许多事情想问,需要和对方好好聊一次,但在这之前,需要解决掉眼下的麻烦。

说罢,后土娘娘挥袖在沈仪身上留下一道气息,确保无论那群和尚使出何等手段,自己都一定能找到对方。

“晚辈明白。”

沈仪目送这位娘娘消失在天地间,待其离开后。

他脸上的温和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化不开的漠然。

此事确实有些出乎了沈仪的预料。

他没想到自己居然能有这么高的仇恨,能让那群和尚拼着损失部分香火道场的代价,也要先找上自己。

“呼。”

沈仪轻轻吐出一口气,没有再做无意义的侥幸妄想。

如果是天道中的果位失踪被发现,那出手的必然是坐镇东洲的那位现世佛祖,即便后土皇地祇在场也起不了任何作用,自己也绝没有逃离东洲的机会。

但要是别的事情,一品不可无理由的插手……

沈仪本以为这场大劫已经跟自己没关系了,现在看来,好像还需出手收个尾。

他身形微微一动,再出现时已经来到了一处荒无人烟之地。

玄裳摇曳,沈仪并无逃遁的念头,而是盘膝坐在了山峰间,他不仅没有听后土娘娘的留在原地,也没有隐匿气息。

下一刻,那条专属于他的道纹在天幕中若隐若现。

当一尊混元大罗金仙主动显露气息,但凡是个有心人,便是隔着小半个东洲也能察觉到端倪。

然而最先被这气息所吸引的,却并非是菩提教的和尚。

“这!”

身披银甲的姑娘倏然回头,她身上没有丝毫修行的痕迹,仿若凡人一般,却能孤身行走在东洲大地,正是那位在外打探消息的顾离将军。

她感受着那抹距离自己极近的金仙气息,脸色迅速变化起来。

玉虚寰宇……这不就是那位太虚真君!

两教弟子汇聚东洲展开论法,如此盛大的事情她自然早就闻讯而来,身为朝廷中人,漫天神佛厮杀的越惨烈,对人间来说就越是好事。

而根据她收到的消息,这次的变化居然和先前一样,

又是因为那尊太虚真君的缘故。

顾离已经差人赶回皇城报喜,而自己则是留在东洲观察后续,却没成想一转身居然就撞上了这位真君。

“他得罪了菩提教,此刻不赶紧回北洲,为何还要这般大张旗鼓?”

就连顾离都能看出来,如今的菩提教恨不得生噬其骨,对方居然还敢滞留此地。

如此诡异的一幕,不由让她放缓了脚步。

对于现在的神朝而言,任何有关两教的消息都是重中之重,更何况……还是那位对神朝意义特殊的修士。

对方一边位列十二金仙,一边却又处处都在帮衬着神朝黎民,若说是无心的举动,那这次数未免也太多了些。

带着这种念头,顾离深吸一口气,不仅没有转身遁走,反而小心翼翼的朝着那条道纹靠近了过去。

在四洲沦陷大半的情况下,她能在其中奔走,替朝廷带回消息,除去谨慎行事以外,神朝将军无需修行,仅凭人间皇气加持的特性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但令顾离完全没有想到的是,在她刚刚靠近过去的瞬间,那尊盘膝而坐的玄裳道君,便是略微睁开了眼眸。

仅是一道注视,便让她浑身微滞,有森寒凉意顺着脊背涌上脑海,连呼吸都变得不畅。

怎么可能!就算这位太虚真君已是金仙境界,但身为神朝将军,她凭借那浩瀚的皇气,同样能拥有不输于金仙的伟力。

为何单凭一个眼神就能让自己感觉到这般凶险。

但紧跟着,那抹森寒便如潮水般褪去。

顾离愣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对方分明是发现自己了,为什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就在这时,她悚然朝四周看去,只见寂静的林中响起了连绵的簌簌声,一双双赤足碾碎了落叶,从四面八方走来。

等到看清来人面容时,顾离的脸色已经微微泛白。

听闻菩提教在这次论法中损失惨重,但现在悄然立在周围的八人,却个个都是那跳脱两界的大自在菩萨。

最前方那位面容枯槁的老人,若是没看错的话,便是那位立下宏愿,仅次于真佛的大自在雪山菩萨!

所以玉虚寰宇真君放出气息,欲要吸引的便是这般恐怖的阵仗吗?

顾离压根没想过,仅是一念之差,便让自己陷入了如此凶险的境地。

而更让她不解的是,无论两教的仇怨有多深,但自己

可是神朝的将军,但在场之人,却没有一个在关注自己的。

难不成在这些和尚仙人眼里,自相残杀为重,对付神朝反而成了次要的事情?

“老僧真的很不能理解。”

大自在雪山菩萨缓缓走出人群,看向了面前这位道君:“准确的说,从你到东洲开始,一言一行都让人觉得荒谬,也包括现在,甚至在现身以前,老僧都还觉得有诈。”

他想起两位真佛临行前的吩咐,眼中写满了困惑。

这样一尊堕入妖道的邪仙,为何真佛们好似早就知道了他的来意,在论法开始时却完全没有阻拦的意思。

哪怕看出了真佛不愿让太多人知道此事,但雪山菩萨想起那些陨落的晚辈,还有陷入沉睡的同门,他干燥的唇皮微微嗡动,还是嗓音坚定的问了出来。

“还请道君替我等解惑。”

“你到底是什么人?”

“又究竟想做什么?”

这不光是僧众们的疑惑,同样也是顾离一直想知道的事情,即便身处险境,她还是下意识朝前方看了过去。

众目睽睽之下。

沈仪慢悠悠的站起了身子,眸光扫过这些和尚,嗓音清澈,但话语的内容却是让所有人都如遭雷击。

“神朝,镇南将军。”

“至于想做什么。”

沈仪唇角微掀,拍了拍袖口,随意道:“当然是宰了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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