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笔足够让人超脱的皇气。

当它挣脱束缚,肆虐且漫无目的的朝着四洲荡开的刹那,就宛如一尊超脱的强者,陨落在了神州大地,以其残躯,庇佑万民。

即便是另一位超脱巨擘,也无力将其重新收束回来。

沈仪并不会那些精细的活计,像是贴瓷砖似的,严丝合缝的用这皇气来隔绝整个天道,两教也绝不会留给他如此漫长的时间。

他只能粗暴的踢翻这桶浆糊,让它们回归来处。

活着的超脱或许会在漫长岁月的僵持中被两教同化,人皇畏惧,沈仪也一样对此感到心悸,特别是在那日踏足皇城时,几位大自在菩萨的表现,更是让他深刻看清了这一点。

在未得不死不灭以前,这些菩萨们哪个不是披荆斩棘一路攀登而上的雄主,可在得知他们好不容易寄托在天道中的东西,有可能会被自己抹杀后,体验过永生的菩萨们,甚至不惜为此主动跪在了地上。

沈仪在龙椅上沉思了许多天,他之所以到现在还能鼓起与苍天对峙的勇气,真的应该感谢万妖殿将自己的道果和果位从天道中取了出来。

没有不死不灭,方才能义无反顾,破釜沉舟!

当时间被拉长到了永无止境的程度,那看待问题的角度便会发生变化,所有灾难都是可以容忍的,因为岁月终究会抚平一切。

如此的云淡风轻,从容的不似真人。

眼中再没有了活生生的性命,只剩下空洞且乏味的大势走向。

死了这一批人,往后还会有另一批人。

抱着这般念头,一步步的妥协和后退……但沈仪不愿退,他要护的就是眼下的这些人,是脑海中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而非笼统宽泛的人间。

既然活着的超脱会被两教同化,那就干脆不要有这样一个存在。

死了的超脱,才能全心全意的庇佑红尘。

黄云如大浪,汹涌的吞没了苍穹,它愈发的厚重,像是要拉着整片天幕一齐倾塌下来,直到覆盖了整个神州,还在继续往外蔓延。

世人木讷的看着这变化,有种喘不过气来的窒息感。

但很快,他们便发现过来不对劲。

自己等人只是被天象所震慑,故而有这种压力,但有另一批人,却是实实在在的被压跪在了地上,满脸涨红,青筋虬起,光是用双臂撑住身躯,便让他们大汗淋漓。

是药三分毒。

对于修士而言,劫力乃是天赐的补药,能助他们境界

飞跃,实力暴增。

可这些皇气的本质虽是劫力,其中却掺杂了浓郁的红尘气息,需要他们慢慢去炼化,当这些红尘味积攒到了一个恐怖的程度,便会直接冲垮他们的道躯,乃至于影响到他们的神智,化作蚀骨的剧毒!

无论和尚还是仙家,此刻全都满脸狰狞,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唾液自唇角拉丝淌下,如此狼狈的模样,自然也谈不上什么仙风道骨了。

"……"

难民们好奇的看了过来。

有修士发现浑身气息如泥浆般堵塞,完全调动不了分毫后,眼中下意识涌现几分恐惧,但很快他便察觉到了不对劲,立刻悚然扭头移开了视线。

然而还是有些迟了。

饱受苦难的黎民,对于绝望这种情绪再熟悉不过,哪怕对方反应迅速,却还是被他们捕捉到了那稍纵即逝神情的变化。

仙师在害怕。

他在……怕我们?

百姓们的眼神逐渐开始变化起来,从人畜无害的温顺,慢慢的多了几分试探,然后汇聚成了略显古怪的光彩。

这种变化很慢,但从开始以后,就很难再让其停下。

众多两教弟子恨不得生撕了刚才那人,特别是在看到有凡夫俗子突然朝着自己等人怯怯迈出一步后,他们立刻厉声斥道:“都给本座站好!”

那凡人浑身微颤,赶忙将脚板给收了回去。

但众修士眼中却没有半点喜意,他们能清楚看到,这群披着衣衫的难民,正在朝着嗜血野兽的方向变化,而随着时间流逝,他们如果无法恢复法力,似这般的厉斥声将再也没有效果。

就在这时,随着天幕中的黄云彻底堆积如山。

那修筑在高山大府中的仙祠佛庙突然破碎开来,其中的神像泥塑分崩离析,只剩下半个的佛头砸落在地,遍布裂纹的眼眸无神的盯着虚无处。

佛庙前,僧众脸色惨白,心中咯噔一声。

完了!

就如他们所料,原本还在虔诚参拜的黎民,此刻全都怔怔抬头,盯着那破败的佛首陷入沉思。

……

神朝,皇城。

百官惊悚,顾离和叶岚呆滞的立在原地。

但要论谁的神情变化最夸张,那还得是殿中直直跪着的林书涯,他张大嘴巴,双目空洞的盯着那把龙椅。

耳畔的血玉破碎声,干脆利落的打碎了他的一切认知。

沈仪蒙骗人皇,巧取皇气,只为自身超脱。

他所有的唾骂,都被这道清脆声音给径直压了下去。

林书涯大脑一片空白。

那是超脱啊,就连仙佛都梦寐以求的东西,世间居然有对此毫不在意的人,而且自己还接连遇到了两个。

超脱都不要,你们到底要什么?

“为……为什么啊……”

就连林书涯都没发现,他深陷的眼眶中流下了两道泪痕。

并非自责,或者幡然悔悟。

而是一种绝望的无力。

他突然发现,他再也找不到借口来说服自己,他是在替苍生立命,是在拯救红尘。

哪怕嚼烂了嘴皮子,在这捏碎血玉的举动下,也没人会相信沈仪是为了他自己。

既然攻击不了此人的心,那就只能攻击他的蠢了。

此举的确不愧于道心,却愧对这天下!

“仙佛不可胜————”

林书涯发出一道撕裂的咆哮。

就像是在回应他激荡的心绪,殿外的真佛帝君在短暂的惊愕后,脸上渐渐涌现出一抹古怪的笑容。

“沈仪啊,你真是让本帝君好生佩服。”

东极帝君脸皮微微抖动,竟是轻轻拍了拍手掌,仿佛下一刻就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年轻人就没想过,如果抵抗两教这么简单的话,难道那位人皇不会去做吗,还轮得到对方?

诚然,这浓郁的皇气覆盖了神州。

两教弟子必然损失惨重,而且只能迅速抽身离开,但别忘了,皇气这种东西……是会慢慢消耗的。

随着时间流逝,它只会越来越淡薄。

而且两教弟子还可以用各种方式去蚕食它,加速这个淡淡薄过程的同时,用以壮大自身。

当然,可能需要很久很久。

但时间,恰恰是仙佛们最不在意的东西。

这是人间唯一能威胁到两教的玩意儿,让教主们都头疼不已,宁愿拿出稍微带点权柄的仙帝之位来交换。

但沈仪活生生把它用成了两教的补药。

“既然你不愿意做仙帝,那还是继续做钦犯吧。”欢喜真佛噙着笑意,轻叹一口气。

这漫天的皇气确实能压制仙佛,但身为帝君真佛,哪怕被压制到了极点,一品和二品也是完全不同层次的存在。

说得难听点,他现在还愿意和对方废话,只是想要找

补先前的丢掉的脸面罢了。

否则,弹指即可灭杀。

“呼。”

沈仪轻吐一口浊气,他挥了挥掌,一枚令牌从叶岚身上掠了出来,被他认认真真的系在了腰间,同时淡淡道:“这里是神朝。”

下一刻,他慢悠悠抬起头,俯瞰着长阶下的两人,眸光变得漠然起来:“在本官面前,你们才是钦犯。”

仅是一枚普普通通的斩妖令,在一品巨擘面前,显然派不上任何用场,更像是一种身份象征。

“还在胡言乱语……”

东极帝君轻蔑一笑,但话音还未落下,他脸上的笑容忽然凝滞了些许。

刹那间,他瞳孔微跳,好似看见了什么诡异的事情。

沈仪依旧是立在殿中,青丝略微摇曳,那张白皙俊秀的脸庞没有丝毫变化,却莫名多出了一抹难以言喻的尊贵威严。

而欢喜真佛则是错愕抬头,看向了青年的身后。

在这皇气滚荡的天地间,突然涌现出了一道庞大如山的漆黑虚影,安静的端坐在沈仪身后,从飘忽不定变得凝实起来,在虚影的下方,乃是一座怒而绽放的黑色莲台!

帝君盯着沈仪本身,真佛凝望着那座黑影。

他们都只能看到自己想看的东西。

下一刻,充斥着惊怒的嗓音不约而同响起。

“你称帝了!”

“你成佛了!”

两人倏然对视,皆是看见了对方眸中的剧烈波澜。

一体两面,但无论是哪一面,全都洋溢着只属于一品巨擘的恐怖气息。

事到如今,两人哪里还猜不出来沈仪说了谎,但谎言本身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除了做仙帝以外,这眼下的世道还有什么事情能引起天道反馈。

联系上刚才发生的事情,其实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只是东极帝君和欢喜真佛不敢置信罢了。

如果说立誓要做仙帝,便已经能让人感觉到一丝心悸,惊叹于对方的野心和决绝。

那在先前那种局势尚未明朗,两教高层全都没有出面,神朝岌岌可危毫无胜算的情况下……立出类似于平定天下,护道红尘这样的仙誓,简直就和找死没区别。

哪个一路苦修而来的金仙敢拿道途去开这种玩笑!

把话说难听点,即便在论法上,沈仪真的说出了这个仙誓,在场诸多门众,也没有一个会相信的。

怪不得两教怎么都猜不透此人的心思。

原来这个疯子,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活!

轰轰!

巨大黑色虚影双掌缓缓合十,天道的回响颂念着他的尊讳。

除去三位教主以外,世间有了第十位真佛。

不动尊王佛。

沈仪缓缓抬起右掌,浑身肌肤犹如白玉般温润,衬得他本就俊秀的脸庞愈发高贵。

道果与果位的特质仿佛来了一个替换。

玉虚寰宇帝君的名号,同样被天道回响所高唱。

他眉眼间却没有太多喜色。

当玉帝降临人间的刹那,也就代表着曾经六御之中唯一不是修士的那位,也被修士所替换了。

终究还是补齐了六御!

从此以后,世间一品,皆为仙佛,再无凡人的一席之地。

皇城隆隆作响。

在那庭院酒池当中,曾经镇压八海的蟠龙石柱迅速升腾而起,让大地止不住的巨震,四洲之外的汪洋开始剧烈翻滚,好似要泼尽这片青天。

石皮连带着青苔簌簌掉落,露出了石柱花纹精美的表面。

它化作一条长棍,横跨了长空,落到了沈仪的掌中。

与此同时,庞大如山的黑影倏然化作片片莲叶散开,汇聚如长河,盘旋着落在了那道单薄身躯之上,化作了一件漆黑的袈裟。

与其说是袈裟,不如说更像一件玄披,在空中肆意的舞动。

道果与果位在这一刻终于彻底相融,铸就出了世间唯一那个仙佛一体的巨擘。

沈仪五指渐渐用力,攥紧了石棍,他不急不缓的踏步而出,朝着欢喜真佛走去。

“你已成玉帝,难道还不知晓自己身处哪边?!”

欢喜真佛下意识后退,主要是他从未见过这般离奇的一品道途,再加上被皇气镇压了实力,摸不准沈仪的底细,本能的便想要避战。

回应他的乃是当头的一棒。

沈仪薄唇紧抿,奋力一棍劈下,棍身轻而易举的撕裂了那浓郁的佛光,悍然落在了欢喜真佛的右肩。

老和尚身形微动间,便是掠出无数山河的距离。

但那条棍子却始终稳稳的压在他的肩上。

欢喜真佛眼中再次涌现几分惊怒,回首间,自己竟然还在原地,周遭是熟悉的皇城。

遁不出去?!

他倏然看向那条扬起的玄披,这件袈裟,自成一方天地,早已将自身笼罩!

轰!

虽是反应过来了,但那浩瀚的力道也是随之落了下来。

欢喜真佛探出双掌,欲要撑起那条棍子,但整个身躯却是猛地弯曲,轰然跪在了地上,力量间的巨大差距,显然让他有些措不及防。

直到老和尚抬起头,对上那双平静俯瞰而来的眼眸时,他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在众目睽睽之下,沈仪竟是一棍将自己压得跪在了对方的面前!

遭受羞辱带来的重创,还要胜于身上的痛楚。

“你放肆!”

欢喜真佛勃然大怒,一双佛掌齐齐上推,在那寰宇天地当中,每根手指都化作了无垠的山脊,掌纹犹如深渊沟壑,好似高山倒翻,欲要将面前的青年悍然镇压在其中。

然而手掌还未触及沈仪,耳畔先有轰鸣炸响。

石棍直直抽在了老和尚的脸庞上,让他半张脸都塌陷下去,宛如佛庙中落下的佛头,眼眸如出一辙的呆滞无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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