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江身子前倾,屁股悬空,半跪在画着圆圈的瓷砖上,看着盘膝坐在对面圆圈里双手不断挥舞的少年。

瞧瞧这认真的眼神,再看看这严肃的表情,包括这手势不断变化的小动作,一套接着一套,都不带重复的。

李三江心里当即升腾出一种后继有人的自豪感。

但很快,这心思就被李三江自己给拍灭,反思自己到底在想个什么东西。

自己这行当是个什么好行当么?总不可能让伢儿以后也走自己这一行吧?

可这种劝告的话刚转到喉咙里,就又被自个儿生生咽了下去。

嗯,只是纸糊表面的功夫,当不得真。

这会儿,伢儿是认真在做,哪怕明知是假的,也想给自己祈个福,尽一份心意,那自己好生受着就是了,让伢儿心里踏实乐呵些。

摸了摸口袋,掏出一根烟点上,李三江卸下心里一切

负担,就这么看着自家曾孙继续在卖力操持。

也不晓得是这头顶灯泡又老化的缘故,还是自己吐出来的烟没能及时散开,亦或者是自己眼神不行了,怎么自家小选侯身上看起来,有种被打了光的感觉?

李三江舔了舔嘴唇,这光打得好啊,以后自己出去做法事时要是能有这种光,主家心里岂不是能更踏实?

“太爷,??火柴。”

“哦,好。”

李三江将火柴盒丢了过去。

李追远从中抽出一根火柴,划燃后再点燃手中黄纸。

李三江手里夹着烟,开口指点道:“小远侯啊,这黄纸不能从角上点,这样往上窜得快,动作来不及做……”

李追远将手中黄纸,向地上一拍。

“啪。”

李三江目光一迷,身子朝前一倾,直接趴在了瓷砖上,睡了过去。

成功了。

李追远站起身,将这半睡半昏的太爷搀扶上床,盖上被子。

将房间地面做了番简单收拾,又给太爷茶缸里续了水,再将烟灰缸做了个清理,李追远回到自己房间拿起脸盆去外头淋浴间洗澡。

洗完出来时,听到太爷的呼噜声变大了,颇有种中气回归的感觉。

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后,李追远回到自己房间,上床,闭眼,准备做梦。

梦来得很快,李追远发现自己再次出现在一张飘浮着的床上,但下方的黑水正不断退去,最后这张床搁浅。

环视四周,熟悉的故宫环境,但上下里外都像是被黑墨给浸染了一遍。

在梦中,李追远重新盖好被子,继续睡觉。

晨曦初露端倪,东屋的灯就已亮起。

柳玉梅帮自己孙女梳妆好,脸与她轻轻贴在一起,看着镜子里的祖孙二人。

欣赏完后,柳玉梅说道:

“来,奶奶给你换药。”

拿出药盒,准备去抓孙女的手时,孙女将手收了回去。

柳玉梅也没强求,道:“那你把药盒带上去,让小远醒来后给你换。”

阿璃将缩回去的手,又递送到奶奶面前。

柳玉梅被逗笑了:“不愿意麻烦小远,麻烦奶奶就没事是吧?”

解开包扎,重新上药,再包扎回去时,柳玉梅打了一

个漂亮的结。

阿璃摇摇头。

“行行行。”

柳玉梅把结拆开,打了个和小远一样的结。

阿璃把手背放在面前看了看,似乎也不是很满意。

同样的结,不是同一个人打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柳玉梅当没看见。

等阿璃推开房门走出去后,柳玉梅侧身看了看供桌上的一众牌位,又指了指门口阿璃先前离开的方向。

这供桌上,有一个算一个,不分秦柳,都是阿璃的长辈。

所以啊,这苦笑,不能只由自己一个人来笑。

对李追远而言,回到家后的每一天醒来,都带有期待。

准时的生物钟让他在固定时间苏醒,侧过头,睁开眼。

一袭绿裳的阿璃正站在画桌前,女孩不是在画画,而是在准备颜料。

昨日回来,一切匆忙,上一浪的经历还没讲,今天肯定是要讲的,然后她就要开画了。

李追远坐起身,女孩也转过头来看他。

这种风格的衣裳,很多时候并不适合少女穿,因为它们往往只是按照成年款的等比例裁剪,这就使得少女穿时会显老气。

不过,阿璃的衣服都是由柳玉梅亲自设计再单独定制的,自然就不存在这种问题,看起来青春英气又不失精致靓丽。

李追远记得,在玉虚子大鱼那一浪里,自己曾见过柳家那位女龙王的画像,画中那位女龙王的服饰,就和阿璃现在身上穿的,有点像。

洗漱完后,少年往回走,阿璃坐在门口一张藤椅上,手里拿着两罐健力宝。

李追远在旁边藤椅上躺了下来,一边下棋,一边讲述起自己上一浪的经历。

这棋下到关门,上一浪也讲述到刘姨灶台上面汤翻滚:

“吃早饭啦!”

李追远牵着阿璃的手下了楼,刚坐下剥好一个咸鸭蛋,就听到楼梯上有人走下来的声音。

“哎哟嘿,啊~~~”

李三江先是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随即仰头,喉咙里发出一串杂音,对着坝子外吐出一口强有力的唾沫。

虽走路时还有前倾,不大直得起腰,但整个人过往的精神头,却是完全回来了。

刘姨:“三江叔,今儿个气色是真不错,看来曾孙儿回来了,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

李三江哈哈一笑,道:“那可不!”

吃过早饭,李三江想出门散步走走,他有阵子躺家养病没出去了,真是憋得慌。

李追远走上前,劝说道:“太爷,你才刚好,还是再养两天吧。”

李三江摇头:“村儿里不兴久躺啊,再躺下去,就该有人来打听要不要给我提前准备黄纸元宝了。”

李追远就陪着太爷出去散步。

二人刚从小路走上村道,就听到身后的三轮车声,是润生骑着出来了。

“润生侯啊,要去西亭看山炮去呐?”

“嗯,给我爷补点粮食,还有打牌要输的份子钱。”

“行,去吧,路上小心。”

“好的,李大爷。”

润生看向小远,笑了笑,然后就骑着三轮车走了。

来到西亭镇下面的村里,隔着老远,润生就看见自家烟囱上冒出的炊烟。

把三轮车停入院子,润生走进屋,揭开灶台盖,里头正煮着红薯粥,灶后没人。

润生又去检查了一下米缸,里头还有米,房梁上还挂

着咸鱼、香肠。

大清早去邻居家上完瓷缸的山大爷,一边系着裤腰绳一边从厨房小门里走进来。

看见润生在这儿,马上后退两步,躲到墙后快速把腰绳系好再嵌进裤子里,这才重新走进来。

“润生侯,回来了啊。”

“嗯,回来了,爷。”

山大爷故意大声道:“呵呵,这红薯以前吃多了烧心,现在有段时间不吃了,天天吃细粮的,居然还挺想得慌,正好我煮得挺多,咱仨一起喝点养养胃。”

煮得确实是多,以前农忙时,村里人喜欢早上起来煮一大锅粥,等粥凉了固定了,再用筷子划拉分出个几块,分个早中晚三顿的定食。

当然,山大爷这么做不是为了下地没时间,纯粹是懒。

润生盛了两碗粥放在桌上,给爷爷碗里夹了两根腌瓜条又敲了个咸鸭蛋,给自己点了根香。

山大爷去院子里转了一圈,抖了抖胳膊再甩了甩腿,道:

“唉,这顿顿吃细的,身子骨反而没以前有力气了。人呐,就是不能享福,福享多了身子骨就软。这些天一直抽的软烟,昨儿个别人给我送了根硬的,他娘的,居然抽不惯了都,割嗓子,哈哈!”

说完后,等了等,见没人回应,山大爷有些疑惑地往屋内走:

“润生侯啊,萌萌走着去镇上供销社了?这三轮车不还在院儿里嘛。”

再一见桌上摆着的两碗粥,山大爷挠挠头,“哦”了一声,道:

“萌萌今儿个没来啊,怪不得。”

山大爷像是个近期成绩好等着求表扬的学生,却发现家长这次没到,不免有些意兴阑珊。

坐下来后,掏了掏口袋,把钱放在了桌面上。

钱不多,但纸票子叠得很整齐,零钱也是被摞起来,这是提前特意整理过的。

牌是打了,也是输了,但没输完,家里吃喝也都没用光,放在以前,确实是相当大的进步。

拿起筷子,扒拉了两口粥,山大爷又放下筷子,对润生道:

“润生侯,等你回去后,你就跟萌萌说我这次钱有余粮也有余……”

山大爷皱了皱眉,摆手道:

“不行,不能说,那丫头会以为你故意偏向着我,合起伙来骗她的。”

顿了顿,山大爷又道:“带钱了不,润生侯?”

润生点点头,从兜里取出两份钱,一份是日常开销,另一份厚很多,是用来打牌输的钱。

山大爷面露笑意,把钱接过来,规整了一下,道:

“这样吧,过两天我去三江侯那里,看看那老不死的,顺便给萌萌也买点东西提过去,不空手去了。

润生侯啊,你说萌萌那丫头喜欢什么来着?衣服肯定不要我这老头子买,对了,这丫头喜欢吃零嘴的,我去供销社里每样都买些。

张三侯天天去市里做活儿来着,我晚上去找他,让他帮忙去市里买几袋火锅底料,那丫头肯定爱吃那个。”

山大爷絮絮叨叨地规划着。

他这辈子没结婚,把润生接回来养的时候,他其实不懂怎么当好一个爷爷(父亲)的角色,反正润生打小皮实,摔了碰了自己揉揉就起来了,也不生病,断顿时,爷俩一起饿着肚皮熬着,躺床上自己讲讲故事润生侯也就睡着了。

等润生成年了,饭量更大了,山大爷就把润生侯往李三江那里一丢,那老东西能搞钱,日子过得滋润,润生侯跟着他能吃好喝好。

本以为能就此轻松,可到头来,该自己承担的责任却还是跑不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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