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外的广济寺。
子时深夜,寺庙内的 “借虚堂” 传出动静,一块木头地板被缓缓顶开,佘登科率先从地道里探出脑袋,而后吓了一跳。借虚堂里点着烛火,两名护寺僧在释迦牟尼佛前打坐观想。听到声响,两名僧人一同睁开眼睛望去,接着又一同闭上眼睛,仿佛万事皆空,根本没把佘登科放在心上。
佘登科原本看到这两名僧人还有些畏惧,等他们闭上眼睛后,这才急忙对地道里说道:“快上来吧。” 世子、梁猫儿背着梁狗儿、佘登科拉着春华,一同从地道钻出。佘登科将地板重新盖好,转身领着几人匆匆从护寺僧身边走过,护寺僧再没看他们一眼。
世子跟在最后,忽然情绪低落地问道:“咱们怎么离开宁朝?” 佘登科解释道:“走海路。” 世子轻叹:“大海啊……” 佘登科好奇道:“世子,怎么了?” 世子低头道:“咱们以前在医馆说过,要一起去看海的。” 佘登科与梁猫儿都是一怔,那一日姚老头还讥讽他们,只要被发配了就可以一起去看海。他们如今的处境虽不是发配,却也比发配好不到哪儿去。姚老头一语成谶。只是人群里少了两个人:陈迹,白鲤。他们像是永远被留在了这片土地上,春与夏,秋与冬。
世子嗯了一声:“挺好的,只是还不知怎么报答你。” 佘登科又补充了一句:“世子,您不用谢我,我是去救春华的…… 我也就是个力棒家的儿子,跟你们不一样,经不起大风大浪。” 众人沉默下来。世子勉强笑道:“既然与家人商量好了,那就赶紧去吧。”
佘登科一步步往门外退去:“那我们走了,世子、猫儿大哥、狗儿大哥,你们保重。” 说罢,他牵着春华走出广济寺。刚踏出门槛,世子忽然抬手喊道:“佘登科。” 然而佘登科牵着春华,他听见世子的声音只是身形一顿便继续往前走,没有回头。世子的手慢慢放下:“…… 谢谢。” 下一刻,他又抬起手背擦了擦眼角,仰头看着夜空吸了吸鼻子。
梁猫儿看向世子:“世子,咱们也走吧。”“好。” 余下三人抬步往码头走去。出了寺门,隔着很远就看见河面码头停靠着一艘乌篷船。只是,那乌篷船旁还有一人。天马一身白衣立于雪中,宛如谪仙人。偏偏这神仙一样的人物,却是密谍司里杀意最重的。
世子下意识转身,他要回广济寺求援。一转身,却见广济寺寺门突然关上了,将三人拒之门外。世子看见,天马远远地比了几个手语,却没人能看懂。彼此遥遥相望。世子忽然说道:“猫儿大哥,狗儿大哥,你们走吧。他们想杀的人是我,与你们无关。” 梁狗儿乐了:“都这时候了,还跑个啥啊?死就死了吧,刚好黄泉路上不孤单,王府、医馆几个人里,也就你有点酒量。猫儿听话,把我放下来,你走。” 梁猫儿倔强道:“我不走。”
然而就在此时,他们身后的大雪里传来嗤笑声:“真感人啊,以后的堂戏要是没有你们这一段,我可不看。” 世子豁然转头,只见大雪中姚老头双手背在身后,佝偻着背,慢悠悠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姚太医!” 世子一怔。
姚老头没搭理他,只是一边走一边对天马挥挥手:“回去吧,这里没你什么事了。” 天马迟疑一瞬,又比了几个手语。姚老头乐呵呵地回应道:“他一天天装神弄鬼满嘴谎话,他还管不了我。故人所托,这几个人谁也动不得。回京城吧,内相问起的话,就说这几个人我带走了。” 天马点点头,双手抱拳行了一礼,转身大步离开。世子怔然。
姚老头走到船边,回头看来:“还不上船?”“来了来了。” 世子三人赶忙登船,梁猫儿扶着梁狗儿在乌篷内坐下,自己则去划桨。哗啦啦的水声传来,小小的乌篷船,慢慢驶向远方。
姚老头立于船舷处,头也不回地对身后世子说道:“世子,王爷病倒那天,在医馆与你说过的事,你没忘吧?” 世子摇摇头:“没忘。” 姚老头平静道:“王爷用他的命换咱俩入景朝,此路艰难,你可想好了?我这人上了年纪有些心慈手软,你若真要反悔,现在走还来得及。” 世子摇摇头:“我不反悔,只是白鲤怎么办?” 姚老头随口道:“看他们的造化。” 世子希冀道:“您能不能算一卦?” 姚老头轻笑:“我那徒弟是个不信命之人,算卦无济,天不收他。世子,此去路远,不一定还能回来,与王爷告个别吧。” 说罢,老头转身低头钻进乌篷里,独留下世子一人立于船舷看着江面。
世子骤然泪流满面,跪在船舷上,朝北方磕了三个头,拜别生父,拜别故土。大雪落在水面上,发出沙沙声响。原来天地寂静的时候,落雪也是有声音的,枯寂,深远。世子忽然拿起木桨,在水中写下:
少时光阴长,泼酒翻红巷。
权为砖墙利为瓦,宾朋倚满帐。
醒来恨日短,大梦二十转。
忽觉同行常八九,真心无二三。
噫吁兮,听雪孤舟上,坐看天地远。
世子写出他人生的第一首潦潦草草的诗,也是最后一首。没人看见诗,诗便藏在黑暗的河里,随大江东去。他起身来到船中,朝着梁狗儿跪拜下去:“请先生教我梁家刀法!” 富贵前半生的靖王世子,满身都是刀意。
姚老头从怀里掏出一只小木盒,从里面拈出一枚白色沾血的丹药来:“世子吞下吧,此生羽丹可助你修行。” 世子一怔:“生羽丹?您怎么不自己留着,您的寿元……” 姚老头笑了笑:“无妨,临死前收个好徒弟,无憾了。”“陈迹他……”“他的路,比你的更难。”
……
卯时。
雪停了,天要晴了。陈迹策马回到安西街,靖王府已经贴上白色封条,门前飞散着凌乱的白纸,被风一吹,哗啦啦一张张地翻。来到太平医馆门前,他推开大门:“师父,我回来了!” 可是,医馆里早已空无一人。
陈迹往里走去:“师父?”“师父您在哪?”“师父……” 陈迹站在院中茫然四顾,小小的太平医馆冷冷清清,再也没了人气…… 大家都走了。他来到杏树下,将杏树上的红布条一一摘下。郡主最先写着,平安、喜乐、顺遂、无忧。陈迹又展开刘曲星写着的 “师父健康长寿”,而后是佘登科写着的 “师父万寿无疆”,他耳边,似乎又响起当日月下的嬉笑打闹声。恍惚间,他仿佛又看到佘登科与刘曲星围着杏树你追我赶。可再一眨眼,旧时的人,都不见了。回忆就是这样,只惩罚念旧的人。
陈迹转身,拎着医馆里余下的烈酒出了门,翻身上马,往鼓楼疾驰而去。疾驰中,他一边喝酒一边转头看着远方的天色。待到鼓楼时,陈迹给看守士兵塞了枚银花生,踩着木阶一步步登上高楼。他拎着酒坛子坐在栏杆边上,在寒风中摇摇欲坠,像是随时都会掉下去。
陈迹醉眼看向身边:“刘曲星,你以后想做什么?” 风中有人说道:“我想接我师父的衣钵,成为御医!” 陈迹哈哈一笑:“好,以后你就是靖王府的御医!” 他又高声问道:“梁猫儿,你以后想做什么?” 风中又有人答道:“我想置几亩地。”“好,明天就送你!” 陈迹再问:“世子,你以后想做什么?”“我想做一名大侠客!才发觉读那些经义是没用的,往后风吹哪页读哪页,哪页难读撕哪页!击鼓!” 风中有人嗔怒道:“哥,你可想好了,你一槌敲下去,楼下看守鼓楼的士兵就得发配充军!”“那便不敲了。”
太阳出来了。陈迹抬头看去,却见一轮红日正慢慢在世界的尽头升起,万里无云,橙红色的光渐渐照在他孤零零一个人身上。如镜中花,水中月,人间梦。朝阳中,乌云轻盈地沿着木栏杆走来,它钻进陈迹怀里仰头,陈迹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脑袋,眼神望向遥远天际。乌云喵了一声问道:“陈迹,你在这里做什么呢?”“刻舟求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