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液池寂静,无蛙声,无蝉鸣。

白龙负手而立,月光泼洒下来,黑夜里的一袭白衣像是发着朦胧的光。

他静静地审视着面前的陈迹,不看衣裳不看靴子,只看眼睛。

这是陈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与这位白龙打交道,对方的目光,少了几分锋芒与癫狂,多了几分审慎与平静。

行事作风截然不同。

白龙审视片刻后,缓缓开口说道:“你有些忐忑,似乎在赌冯先生有没有骗你。”

白龙不置可否,淡然问道:“冯先生还说过什么?”

陈迹快速打量白龙一眼,而后谦卑道:“冯先生还说大人您是个有情有义的人,绝不会亏待下属;又说大人您护短,绝不会拿下属当炮灰;最后说大人您英武过人,跟着您定有远大前途。”

白龙轻笑一声:“撒谎多了,小心烂舌头。”

陈迹面不改色道:“冯先生还叮嘱卑职好好辅佐白龙大人。卑职也正因冯先生叮嘱,才来寻白龙大人,为大人排忧解难,抓捕真凶。”

白龙饶有兴致道:“那你可知冯先生如何说你?”

陈迹心中一凛:“不知。”

陈迹轻轻挑起眉头,冯先生你他娘的……

白龙微微侧过头来:“心里在骂冯先生吗?”

陈迹赶忙低头:“没有,卑职只是好奇,冯先生与大人还说过什么。”

白龙笑了笑:“冯先生还说过你这个人虽然聪明,但还不够聪明,用银钱或许收买不了,却可用情义拿捏……你觉得他说的对吗?”

陈迹不动声色道:“卑职那点聪明,不过是小聪明罢了。”

陈迹不再迟疑,当即拱手说道:“卑职想先问问,内廷手中握着多少盐场?”

“盯上盐场的生意了?”白龙随口道来:“整个宁朝共有二百三十五座盐场,其中五十九座在内廷手中。这五十九座盐场里,两淮三十五座,两浙十一座,长芦七座,鲁州四座,福州两座。”

陈迹又问道:“敢问大人,这五十九座盐场每年能产多少斤盐?”

白龙漫不经心道:“前年六千八百万斤,去年跑了些灶户,只产六千二百万斤,也就是三十一万盐引的产量,每张盐引可兑二百斤盐。小子,这还不是你能打主意的东西。”

白龙打趣道:“若不然你净身入宫吧,本座可向内相进言,外放你去两淮盐场做个盐场提督太监,到时候整座盐场都由你说了算。”

“大人说笑了。”

他继续问道:“请问大人,排队兑盐的盐商,排到了什么时候。”

“十五年后。”

陈迹低头思忖计算着。

白龙淡然问道:“怎么不说话了,又要算计谁?”

陈迹心中有了计较:“卑职为大人破案,望大人给个优先兑盐的权力。只要有盐商手持盐引上有我印信,皆可不用排队。”

白龙冷笑一声:“口气不小。你可知道,盐商想要提前兑付,要多花每引五钱银子给我内廷,这叫‘快引钱’。而且这些银子,上到内廷盐矿税使、下到盐场提督,再到最底层的盐吏,人皆有份。你想夺人财路,且看你的命够不够硬?你的命,不值十五万五千两银子。”

陈迹摇摇头:“不不不,大人误会了。这每引五钱的‘快引钱’照付,一文钱都不会少。”

白龙轻咦一声:“那你赚什么?”

陈迹诚恳道:“卑职只为给大人分忧罢了。”

陈迹心中暗骂一声,这冯先生怎么回事?

他低声道:“卑职不过是想赚点小钱养家糊口罢了。”

白龙回过身来,静静注视着他,却不言语。

陈迹硬扛着压力,坦然直视着那张龙纹面具。

片刻后,白龙平静道:“若不动盐场税使之利,此事我可以做主答应你。但你记住,盐商背后都不简单,想动盐商之利,且先看看自己有几颗脑袋。”

陈迹应下:“卑职明白的。”

白龙往南走去:“说说吧,你打算如何探查真凶?你当时并不在现场,却胸有成竹的来找我换取盐场之便,好似早就知道凶手是谁了一样……真凶不会就是你吧?”

陈迹心中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大人说笑了,卑职与高丽使臣素无瓜葛,怎会是卑职?先前卑职曾多次协助皎兔、云羊两位大人破案,这是卑职擅长之事,卑职只是想用自己所长,为白龙大人排忧解难。”

白龙忽然停下脚步,静静地审视着陈迹,不知在想些什么。

陈迹背后汗毛耸立。

这位白龙与冯先生有许多不同之处,对方没有冯先生那般喜怒无常,也没有冯先生那般杀气四溢,但相同之处在于,两人一样的聪明。

与这种人打交道,决不能有半分差池。

白龙慢条斯理道:“你既然半夜来找我,又找我索要一通好处,将本座胃口吊得极高。若找不出真凶,那你便来当这个真凶好了,反正得有一个人送去砍头。”

陈迹说道:“卑职得先看看案情。”

白龙嗯了一声:“这就带你去会同馆看看。”

陈迹摇摇头:“不,卑职的先看看卷宗,还有仵作的‘尸格’。”

他不能前往现场查案,万一景朝军情司还在盯着会同馆,以司曹癸对他的熟悉程度,蒙面也未必管用。

白龙扫他一眼:“随我去內狱。”

陈迹平静道:“大人,卑职不能去內狱。”

他也不想去內狱查看案牍,因为他不确定景朝军情司身居高位的大谍探,是否潜伏在司礼监内。

自己被迫从阴影走到台前,本就是下下策。

白龙瞥陈迹一眼:“內狱都不愿去,你在担心什么?”

陈迹回答道;“玄蛇大人立功心切,若卑职提前破了案,等于是挡了他的升迁之路,卑职不愿遭人记恨。”

白龙思索片刻:“倒是足够谨慎,等着。”

白龙返回诏狱取来两本卷宗与一本仵作尸格,隔空扔给陈迹:“就在此处看,不可带走。”

陈迹干脆坐在假山后面的草地上,就着月光翻看卷宗。

第一本卷宗记着近期接近过高丽使臣的名录,这是盯梢密谍偷偷记录的。上面记载的人并不多,皆是鸿胪寺官员。

第二本卷宗记着昨日在场行人的口供,身份、姓名,从哪来,到哪去,为何出现在棋盘街和东江米巷。

陈迹看卷宗时白龙倒也不催促,拢着双手在一旁闭目养神。

他一边看着卷宗一边问道:“白龙大人,吴玄戈的口供呢,为何不在卷宗上?”

白龙闭目养神,丝毫没有回答他的意思。

……

……

卷宗记载,当日在场之人有礼部侍郎、工部侍郎、吏部主事,还有一种六部书吏、翰林院庶吉士与编修,但最多的还是棋盘街商户与行人。

因在场官员过多,若全部羁押会导致六部骚乱,密谍司如今已将大部分官员放回家中,只要求不得出京,随传随到。

商户与行人皆关押在五城兵马司监牢内,整个棋盘街家家闭户,一副萧条景象。

卷宗上还记载着,昨日棋盘街骚乱之后,密谍司将所有高丽使臣搜身检查,卷宗里简简单单写着“七窍查验”四字,便说明高丽使臣确无夹带。

陈迹疑惑,会同馆书记官到底是如何将毒带进去的?

他继续翻看卷宗:申时,玄蛇命人将高丽使臣押入会同馆,戌时三刻,玄蛇再次派遣密谍前往会同馆,却发现会同馆书记官身中数刀死于后院柴房,被人以干柴覆盖,高丽使臣则尽数毒死在会同馆内。

毒物为高丽大酱,毒就下在酱缸之中。

陈迹将卷宗放下,又拿起那本仵作的尸格。

尸格内详细记载着,仵作于戌时的验尸记录,最先记录的便是高丽世子:

“尸主高丽世子李怿,年约二十八,身长五尺三寸验尸时辰亥时一刻,验尸地东江米巷会同馆二楼。”

“面色青紫如靛,唇色绀黑,双目微瞠,白睛赤丝络结。”

“皮肉弛软,十指屈伸无僵,颔下松垂。甲床乌紫,右手中指有黑线贯甲。”

“背脊、股后现云霞斑,指压暂褪。口鼻微有白沫,二阴无泄溺之痕。”

“乃中毒暴亡,需再以蒸骨法复验。”

在尸格后,还写着“仵作成哲、仵作李斌按验无讹”,以及两人的红手印。此乃两名仵作签字画押,若验错则一并问罪。

陈迹匆匆翻阅尸格,直到最后一页才见到会同馆书记官的记录,其余的与高丽使臣都大差不差,唯独两句不同。

“下颌微僵。”

“左臂外侧刀伤一指深、脐上一寸刀伤可见五脏、心脏处插有一柄匕首为致死伤。”

陈迹抬头看向白龙:“白龙大人,负责勘验的密谍是什么结论?”

白龙眼皮都没抬一下:“书记官王朋发现高丽使臣在饭菜中下毒,未来得及告发便遭人灭口。行凶者以匕首刺他,第一刀被他用胳膊挡下,第二刀割开他腹部,第三刀刺入心肺,刀伤吻合。”

陈迹摇摇头:“不对。”

白龙终于睁眼:“哪里不对?”

陈迹笃定道:“王朋是自杀。”

白龙不慌不忙道:“仵作说,匕首是从他对面刺的,刀伤吻合。”

陈迹指着卷宗上说道:“大人,王朋死时已面色发绀,说明其中毒已深,出现窒息症状。这个时候他既然已经中毒了,高丽使臣又何须再用匕首灭口?岂不多此一举?”

白龙没有太意外,应是早就知道此事。密谍司的仵作见多识广,不会看不出。

但这种事是不能拿来做定论的。也许高丽使臣比较谨慎,也许那时王朋还有余力呼喊,都有可能导致补刀。

并不能说明什么。

可陈迹不同,他是提前知道了答案才做的推论,他知道,问题一定出在书记官身上,现在要做的只是,说服白龙相信他的推论。

陈迹思忖片刻:“大人,以王朋的死亡时间来看,他被押回会同馆没多久便毒发身亡。王朋这时才刚刚被人检查过‘七窍’,怎么可能立马平心静气的吃东西?而且书记官乃我宁朝人怎会闲着没事吃高丽人带来的大酱?”

白龙淡然道:“说结论。”

陈迹笃定道:“棋盘街纵火之人应该将藏有毒物的木匣交予会同馆书记官王朋,王朋为躲避搜查,干脆取出毒物吞下,用命藏毒。回到会同馆后,他已有毒发迹象,当即割开手臂与腹部,用自己的血当做毒药。而后,他拖着残躯藏在柴房的干柴之下,以匕首刺穿心肺,伪造被杀人灭口的假象。”

结论并不完善,尚有诸多瑕疵之处,但只有‘用命藏毒’才能解释毒从何来。

而这些线索,已足够在白龙埋下一颗猜忌的种子。陈迹不需要完美论证,他只需要勾起宁朝的疑心。

他捧着尸格卷宗坐在草地上,深深吸了口气,抬头对白龙说道:“大人,这是个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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